母親的眼淚
作者：蘭州市司法局 杜保錄
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，總會怕這怕那，我不怕別的，但是我怕母親的眼淚。
我出生在甘肅省武山縣城關鎮(zhèn)杜家塄一個家境貧窮卻人丁出奇興旺的大家庭中。父親那一輩兄妹三人，父親、二大和姑姑。父母親生育了我們五男四女九個孩子，我們這一輩又生了30個孩子。在我成長的道路上，曾經(jīng)得到過很多人的無私幫助，有同學、有戰(zhàn)友、有首長、有同事、有朋友。但是，終身讓我覺得心存內(nèi)疚的，還是欠母親的太多了。
我是家中老九，用母親的話說，我是多一個不算多，少一個不算少的人。我出生時母親快五十歲了，如果時光后推幾年，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我的存在。還有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，是母親在我懂事后告訴我的，我聽了后，嚇得出了一頭冷汗！
我出生的故事就很傳奇，也很曲折，事情的發(fā)生是這樣的：我是母親生的最后一個孩子，是母親生育史的一個句號，也是母親生養(yǎng)孩子歷史的集結號，更是一個大大的感嘆號。母親懷我時，家境雖然已經(jīng)大有改觀，但是由于孩子太多，基本上年年辛苦，年年卻沒有什么積蓄，所以日子還是過得緊緊巴巴，生活上還很困難，關鍵是沒有什么好吃的，都是些粗茶淡飯，清湯寡水的，只能是維持生命，根本就談不上有什么營養(yǎng)，就這還是有了上頓沒下頓，不用說，這樣的后果就是導致了我出生時體質(zhì)太弱，嚴重的營養(yǎng)不良，連頭發(fā)都沒得幾根。上學時，頭發(fā)稀稀的耷拉著沒幾根，讓男女同學在不經(jīng)意間又忍不住多看一眼，而每一次不經(jīng)意的光顧，對我都是一次精神上的打擊，以至于我總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，所以，我的頭發(fā)即便是在正值青春年少時依然稀疏可見，當兵后排長劉部平一見面就開玩笑說:“你的頭發(fā)就像是長在水田里的稻子，株距整齊，一根就是一根!”從此，這個笑話竟然在軍營中流傳了好多年。戰(zhàn)友們一見面，就說水田里的稻子---株距整齊!
據(jù)當時鄰居接生婆黑娃婆婆講，母親生我時還在白狼地里干活，大概也就是四五點鐘的樣子，感覺快生了才趕回家的，上炕一袋煙的工夫就把我生在東房百年老屋的土炕上，土炕上僅鋪著一葉用麻袋片補了邊邊的席子，一床被子雖然被母親洗得干干凈凈，里面的棉花卻不均勻了，這兒堆成了一團，那兒卻里面合在一起。說起這間老屋，起碼有百年歷史了，因為大哥是家中老大，連他自己也記不得到底是什么年代修建的，推算了一下應是爺爺手上修建的，卻不能準確斷定具體年代，只知道老父親年輕時發(fā)現(xiàn)房上的瓦朽爛了，主要原因是屋頂上方有一棵百年老槐樹，屋頂經(jīng)常見不到陽光，所以被樹葉遮擋的地方，房上的瓦朽了不少，一到夏天房子經(jīng)常漏雨，到了冬天下了雪，太陽一出來雪消了，照樣還是漏雨，媽媽怕孩子們夏天感冒，冬天受凍才下決心讓父親揭了上蓋（武山方言:房頂?shù)囊馑迹┌淹邠Q了，想要再修繕一下卻再沒有能力了。母親經(jīng)常說，”回回富了買羊兒，漢人富了修房子”。在農(nóng)村，如果你修不起幾間像樣的房子，就是家道不好的代名詞,會被村上的瞧不起的，給兒子們孩說個媳婦，也難的很。
我家是村頭最后一戶人家，據(jù)母親講，鄰居們一看我的樣子都說根本就存活不了，快扔了算了。母親一狠心就把已經(jīng)沒有生命體征的我扔到離家不遠的小溝里，就在我快要成為野狗的食物時，母親心中陣陣不安，又回到扔我的地方，當時我的眼睛剛剛睜開，同時我發(fā)出了平生第一聲音“嗯啊”，一條大野狗剛剛被母親的腳步聲驚跑了。母親流著淚水，滿臉驚恐的把我抱回了家，老父親生氣的對母親說，“你瘋了?抱個死娃娃來做啥來？”母親生氣的說“都聽了你們?nèi)张?武山方言，欺騙人的意思)的話，老九活著呢！”就在全家人驚奇不已的眼神中，我又被放到了生我的土炕上，同樣瞪大了眼睛，看著滿屋子的人看稀奇，同時也稀奇地看他們，就這樣，沒有奶水的我就吃著家中的熟面、饃饃碴子、攪團、拌湯等足以養(yǎng)活我的東西，慢慢地在這個多子但不多福的環(huán)境中一天天長大了。
我清楚地記得，我已經(jīng)懂事的時候，一到了秋天收白菜的時候，母親就專門交待給我一件事，就是把地里頭所有的白菜根用鏟子一個個完整的挖出來，用背斗背回家，我也清楚地記得有些白菜根上還布滿了不少蟲子眼，母親和我們兒子一起用小刀把白菜根一個個削干凈，煮熟了當飯吃，至今我還十分回味那煮的綿綿的白菜根。每年收割了麥子后，父母就帶我們?nèi)ナ胞溗耄€不住地給我們講“打牛千鞭，不見粟米一顆”的道理，就在這樣艱苦的生活環(huán)境中，我也一天天地在感恩中長大了，無論是在學校、部隊、還是轉業(yè)到地方，凡是看到浪費糧食的情況，我就很生氣，吃不完的食物，就打包帶回家。
有一年我探家回去，母親又給我講了我差點沒命的故事，說要不是她覺得心里老是不踏實又去看了一眼，要不是我在關鍵時刻吼了一聲，要不是她的大腳板聲音大，要不是那狗的動作慢，我就真的成狗食了。我和母親開玩笑說：“你差點把一個副團長報銷了”。母親笑得氣都岔了，眼睛都合成了一條縫，歇了老半天接著說：“也是你龜子(武山方言，小男孩的昵稱，也有這樣稱呼成年男人的，但多為惡意)命大，當時你就是不出氣，大家都以為你不行了，你也真能沉住氣！你是大難不死，必有后福，估計你還成大事呢，你就好好孝敬孝敬你的救命恩人吧?！?/p>
我上小學三年級時，家中實在無力供我上學了，甚至連幾元錢的學費也交不起了，但是要強的母親發(fā)誓讓所有的孩子盡可能的多讀點書，不至于當睜眼瞎。就和父親著議(武山方言，反復商量的意思)了一晚上，最終決定把家中僅有的三十斤小麥種子糶了，因為家中一時再找不到有價值的東西了，父親背著小麥種子，我跟在后頭，估計是父母親晚上著議時，想通過讓我直接參與這個交易的全過程，也是用這個親身經(jīng)歷并現(xiàn)場解決問題的方式，真切體會當父母養(yǎng)家糊口的難心。一路上，父子倆誰也沒有說話，也真不知道說些啥，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，但是目標是一致的，那就是無論如何，今天得想辦法換到錢把學費交了，就這樣一前一后地朝縣城走去，牙長（武山方言，很短的意思）的一截子路，倆人竟走了半個鐘頭！下了青土溝坡下面的氣象站離縣城不遠的河邊下，也就是黑溝下杜天平父親開電焊鋪子的地方，我和父親遇到了一個長著條形臉，瘦高個的中年男漢，低聲說:“糶糧食來滿?”父親連聲說:“本來留下的種子，碎（武山方言，最小的意思）后人上學沒學費了，是色（武山方言，什么）辦法都想完了，干沒治了，你救急一下吧?算是幫我們一家人的忙?！闭f話中明顯帶著央求的成分。只見中年男子把頭一昂，順手抓了一把麥子，又用右手三個指頭熟練地抓了幾粒麥子用牙齒咬了咬，說”糧食干著呢，我全要了，價格嘛，幫間點(武山方言，差不多的意思)。”就在父親和我暗自高興一出門就有了下家要糧食，學費馬上有了著落的時候，才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，有了一個是好消息，另一個是壞消息也會自然出現(xiàn)：因為在這個交易的過程中，一個小小的生意就受到二道販子無情地盤剝，稱的時候又少了四斤，我當時就在旁邊看到了全過程，只見猛地從袖子里摸出一桿小秤，飛快地稱了麥種，小聲說:除皮26斤。我給父親說：“他的秤干不合適，曹（武山方言，我們的意思）不賣了”。
多少年后，當我讀到恩格斯“資本來到世間、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”時，我終于釋然了。當我從父親手中接過帶著體溫并且已經(jīng)發(fā)潮發(fā)汗的學費時，我終于發(fā)現(xiàn)手中的毛票是如此的沉重，我覺得它不是毛票，還是一家人地里飽含希望的麥種，是播撒一家人明天的太陽，是敲開求學之路的金鑰匙。當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踱行到家中，將已經(jīng)能捏出汗水的毛票交給母親時，母親流著淚，拉著我的手說：“個刀（武山方言，我的意思）娃，鳥（武山方言，你們的意思）先人手上就是搗牛后溝子（武山方言，屁股的意思）的苦命人家，鳥大鳥媽沒本事，可是你要好好念書，你前面的哥哥姐姐多少都念了點書，但是家道不好，都沒有念成書，你窯里二大不是經(jīng)常講，書中有黃金哩，有沒有黃金我看不到，可你要吃不到饅頭--爭口氣！只是讓只們（武山方言，這個大的意思）大的娃娃吃包谷面和洋芋上學，告（武山方言，我們的意思）當父母也沒治了。只是寧可掙死牛，不能翻了車!”
是的，母親流淚了，而且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個母親為了兒子上學幾塊錢的學費流淚，這現(xiàn)實的一幕，對于我一生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，讓我深深地感知了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人們的真實吶喊和最真實、最現(xiàn)實的生活狀況，更是真切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現(xiàn)狀的真實縮影。我真正看到并切親身體會到了一分錢能難倒英雄漢的現(xiàn)實版。是的，生容易，活容易，生活，真的不容易！從此，我暗暗發(fā)誓，一定要當好個學生，好好讀書，永遠記住幾元錢學費的故事，讓它發(fā)揮它最大的能量和價值，一次次點燃我人生路上沖鋒的狼煙。因為書是我一生源源不斷補充營養(yǎng)的不竭動力和源泉，不為別人，就為了自己的母親不再流淚。因為我怕再一次看到母親流淚。
作者簡介：杜保錄，男，漢族，中共黨員。1972年8月出生，甘肅省武山縣人?，F(xiàn)任蘭州市司法局四級調(diào)研員、蘭州市律師行業(yè)黨委專職副書記。甘肅省詩詞協(xié)會會員，蘭州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張掖紅西路軍精神研究會會員。2013年出版?zhèn)€人作品集《永遠的濕地》。先后五次榮立三等功。在各類報紙雜志、各級政工網(wǎng)上發(fā)表文章百余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