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,我所在的城市常常有繁盛的風雨,風中搖擺的我踉踉蹌蹌,舉步維艱,父親突然緊緊攥住我的手,仿佛女兒沒有長大一樣。
多年來,父親用心做好女兒的每一頓飯,洗好女兒的每件臟衣服,叮囑女兒的一舉一動,接送女兒上下學。如今,我也從一個幼稚的女子漸漸成熟,這樣的成熟與曾在青春懵懂的光陰中憧憬的成熟完全不同。當我發(fā)現這一不同的時候,白發(fā)早已染了父親的雙鬢。
中學時期,我所憧憬的成熟極其簡單,那就是“擺脫”父母,實現“獨立”的自己。而在一個中學生的操作下,“擺脫”不過就是“頂嘴”罷了。面對我的反叛,那時的父親更多的是無言,或者眼中掠過一絲驚詫,但不論我如何“折騰”,父親最終都會默默低頭回轉身體,嘆著氣走回自己勞作的程序中去。
這樣的回憶瞬間令我內心暗痛,于是更多的細節(jié)浮現于腦海。我的故鄉(xiāng)是黃土地,土層深厚,植被稀薄,故鄉(xiāng)的人也如此,性情敦厚,少有風情。父親是典型的“黃土高原型”人格,如大山沉默,如土地厚重。自打我記事起,父親一直在勞作,春種時早起晚歸,夏日背對太陽除草,秋收時淹沒在田地飛揚的塵土中拼命收麥,入冬后,又在牲畜糞便堆成的農家肥場地里悶聲翻捶。我們子女也似乎被季節(jié)馴化,在時間的節(jié)奏里變得生猛而頑強。
以前我常以為沉默寡言的父親沒給予我深刻教誨,后來我發(fā)現,這一份生猛和頑強,悄然凝鑄在我身上,如今,我在這城市的風雨里堅定地攥緊兒子的手往前走,就像小時候父親攥住我的手往前走一樣。父親也有父親的溫情,有一段日子母親不在家,父親竟然能做出別有味道的面片,上面浮著金黃的油花。父親也有父親的可愛,他不會裁縫,只能將大人的衣服裹在我身上,冒著風雪送我去上學,其實我為那件大人的衣服自豪了許久,鄉(xiāng)里的孩子沒有審美觀,我只是覺得自己穿上大人的衣服,一時竟像上陣的將軍身披戰(zhàn)袍那般神氣。
后來我定居這座北方的小城,父親來過一段時間,有一次我們相互交代完事情,便在十字路口分開了,我留心回頭看了一眼,平時步履蹣跚的他很快就消失在車水馬龍中,那身樸素的衣服在城市的喧囂中變得模糊,也許,他不想讓我擔心,但唰唰的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。再后來,我聽到一首寫父親的歌,歌詞說:“可我的父親已經老得像一張舊報紙”,剎那間,我明白,昔日那個生猛而頑強的父親的確老了。
父親的溫情自然遺傳到我這里,我對兒子也一樣溫情耐心,但在面對兒子時,我常常想自己是否有父親那份寡言的力量;而當我和兒子在某處分開時,我的背影也是否“老得像一堆舊報紙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