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天水監(jiān)獄 汪彤
一
從《末代緊皮手》到《國家坐騎》的創(chuàng)作,是李學輝先生個體奉獻給文學現(xiàn)象自然而然的過渡。學輝先生作為一個作家,似乎天生就該寫與眾不同的存在,該寫反映社會大背景的厚重歷史,該寫即將消失或已經(jīng)消失的絕世題材。因為他能“扛得起”,“扛得住”,并且穩(wěn)穩(wěn)妥妥,讓自己駕馭的史詩樣的作品落地生根、精彩結(jié)果、呈現(xiàn)于世。
作為一個作者的存在,他應是帶著歷史使命的前行,他踐行著一個作家存在的本質(zhì),他為自己生活的涼州“立心立說”,為見識過的天地“立言立說”。
如果去過李學輝先生出生的地方,一定會理解,這樣的使命不是天然的巧合。他降生的村莊馮家園,距離涼州城20公里,距離建于元代的白塔寺百步之遙,這里有西藏高僧薩班的靈骨白塔,這里是結(jié)束西藏四百多年分裂局面,使西藏正式納入祖國版圖,進行“涼州合談”的地方;而天梯山石窟像是歸宿和依靠,遙遙可及。學輝先生是飲著雜木河的水長大,千年的大佛,雙眼眺望,看盡世間滄桑。涼州城、白塔寺、天梯山石窟形成三角,包圍著馮家園,這里應是聚天地靈光的地方,而李學輝先生小說里精彩的“巴子營”,它的原型就是馮家園。
“巴子營”是孕育《末代緊皮手》和《國家坐騎》的地方,而這兩本絕世題材的小說,又將“巴子營”深深嵌入讀者的心上。《國家坐騎》中“九月的巴子營,天稠的像韓驤妻子的奶汁……巴子營左側(cè)有一個天然草場……馬吃草時,一低頭就會觸到草尖。頭天被馬掠了的草尖,第二天就會恢復原狀。草一直保持著齊整的姿態(tài)。秋高馬肥時,別的草場里的草都會被收割,巴子營草場的草不受鐮刀的侵襲。一到冬天,天若下雪,雪頂在草上,努力出一朵一朵的絨花。經(jīng)風一吹,絨花搖曳,落出一方白綠相間的世界。待到春風一拂,固有的草身一夜間變綠,綠出別樣的一個春天?!?/p>
“巴子營”的春夏秋冬,從開始、發(fā)生到結(jié)束,都是在一塊“原生地”上架構(gòu),這片“原生地”,是沈從文的湘西鳳凰,是汪曾祺的高郵,更是李學輝的巴子營。正如學輝先生言:“我生在涼州、長在涼州、工作在涼州,對涼州有著特殊的感情,涼州就是我的宿命。”而巴子營就是涼州的縮影?!鞍妥訝I”升騰著捍守西陲邊塞的精神召喚,而這個召喚必有一個人扛起夢想的旗幟,引領(lǐng)人們前行探究。
文學的意義應是一種精神的召喚,讓人們通過對文本的了解和理解,跟隨和追求。記得,第一次閱讀學輝先生《國家坐騎》的評語,半夜激動,發(fā)微信給學輝先生:“劉醒龍老師的第一句話,就把你給說絕了。你生來就是帶著使命來的,天梯山的大佛眺望了千年,等的就是你的書寫,白塔寺邊你的出生,那不是巧合,是一種守護,也是成就人們精神世界‘羊皮卷’誕生的開始?!?/p>
“一個人選擇什么樣的路,好像是“命定”的……”這是學輝先生對自己文學道路延伸發(fā)展的解讀。書寫像《國家坐騎》這樣起著引領(lǐng)精神作用的作品,文學史的發(fā)聲常常會這樣說:學輝,你不是為成就你個人文學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的成功而來,你是要留一面史詩樣的鏡子,鑒照后來者,啟迪前行人,鞭策趕路人。這是歷史的使命,這是時代的需要,這不是一朝一夕承載使命的任務更替。
二
一個好作家,他的文字,會激發(fā)他人想寫東西的欲望,會讓讀者思路暢通,腦海里詞匯滔滔不絕,語順而流淌,這是受文學氣氛、文字氣場的影響。學輝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作者,他的每一個句子,每一個段落,都會延伸無限的空間,容下讀者的思想在文本之內(nèi),翻滾起伏和波動。
“義馬揉了揉鼻子。他一甩頭,鬃毛把月光打亂,將圉人的鼾聲分成碎片,瀉在炕上?!鳖愃拼藰游淖?,在學輝先生筆端似“詩眼”里的泉水,汩汩流淌。讀者會因?qū)W輝先生的文字,投入思考和進行再創(chuàng)作,這大概就是好作品的魔力,它的力量就是打開一個、十個、百個可能性——讓閱讀者能夠閱讀思考后進行再創(chuàng)作。
一個能夠引領(lǐng)讀者思考的作者,應是語言文字上完成了教化的使命,完成了作為一個作家啟迪教化的作用,這是作家作為文字工作者存在的意義。而學輝先生便是用這些有生命的文字,讓讀者更接近鄉(xiāng)土文化所醞釀的民族精神的內(nèi)涵。
盡管初讀《國家坐騎》,學輝先生的文字,因是西涼本土語言,鄉(xiāng)土韻味濃厚,初讀者不一定馬上進入語感環(huán)境,但就像人們閱讀沈從文先生的文字一樣,沉下心進入,便體悟到閱讀的快感。真正有魅力的語言,像有魔力,有“帶入”感,只要進入,便會“沉醉”。
學輝先生鄉(xiāng)土文字的魅力,是讓閱讀者沉浸在他所描繪的家國情懷中,這是一個作家錘煉文字,從頭到尾追求的內(nèi)核:用不一樣的表達方式呈現(xiàn)自我,經(jīng)過千錘百煉的反復嘗試,從最初找到大眾認同,再到與眾不同,最后尋到適合自己的完美、樸素的表達方式,而且這種方式,是個體語言的精彩呈現(xiàn),與眾不同卻又求同存異。學輝先生鄉(xiāng)土語言的表達是漢語方式的本土書寫,特別是兩部長篇小說,更是鄉(xiāng)土語言書寫鄉(xiāng)土文化,體現(xiàn)民族精神的價值內(nèi)核。
如《國家坐騎》中“義馬蹲到草前,用手捋著草,草波浪般倒伏,又恢復原狀。他拔出一根草,用舌頭舔舔,舌頭受用地蠕動了一下。腸胃們一齊歡笑。他把草伸進嘴里,嚼出了青菜的味道?!碑斪x者深入閱讀,便如駕馭了鄉(xiāng)土文字的一輛馬車,任由馳騁,達到人與文字的和諧統(tǒng)一。人的閱讀完全融化到文字中,文字又內(nèi)化于心,此時,便會深深的領(lǐng)會學輝先生鄉(xiāng)土語言的味道,這是中華民族不同地域,卻包含相同價值觀的文字精神體現(xiàn)。
另外,在《國家坐騎》中,學輝先生語言流淌的速度,如流水沖浪,寫實中滾動著詩意,凝練個性語言表達的物化和詩性,如一幕幕大劇,時時在讀者眼前布下場景,展開故事、引入生活。如:“涼州咳嗽了一聲,便把除夕唾到了城門邊上……”“一路上的土黃讓圉人的心情灰暗成老鼠。持續(xù)的干旱讓草黃成了洋人的毛發(fā)。樹上的葉子蜷成毛毛蟲,干得像脫了水的嘴唇……”“一釣月魚兒般掛在天際”“相馬師垂下頭,幾滴濁淚滴到皮繩上,皮繩扭動了一下身子?!薄安萸o上一滴兩點的雨珠青蛙一樣彈跳”“馬蹄嘚嘚,濺碎一城年影”這些句子,似是“涼州詞”里“蹦出”的又一些“精彩”,這樣的句子,寫實中透著浪漫情懷。李學輝先生說的,用“漢語的方式”寫“本土的小說”。而中華民族不同地域所呈現(xiàn)的家國情懷,正是從“本土文化”的存在中發(fā)生、發(fā)展和體現(xiàn)。
三
學輝先生寫長篇,體現(xiàn)個“絕”字,從“絕世”題材中體現(xiàn)家國情懷,從消失的鄉(xiāng)土文化中,挖掘民族精神。正如《末代緊皮手》和《國家坐騎》,文本內(nèi)容,絕無人寫過,更是看也沒看過,聽也沒聽過的已經(jīng)瀕臨滅絕的鄉(xiāng)土“絕唱”。
用鄉(xiāng)土文化反映民族精神和家國情懷的書寫,如何鮮活地呈現(xiàn),如何有價值地存在?李學輝先生從巴子營的老百姓和馬戶的生活中深入挖掘。就說馬戶,他們不同于旁人,他們看似低人一等,但內(nèi)心高大自尊,然而,“扁頭”的馬戶,一旦離開“精神”的引領(lǐng),便是愚昧的國民,渾渾噩噩的為人所用,為害一方。
“韓驤的妻子懷孕”是文章開始的文眼,從一開始就為“義馬”在鄉(xiāng)土人們的精神追求中埋下伏筆,更為“義馬”擔負的家國責任鋪陳。自此圍繞“義馬”從生到死的過程,為中國鄉(xiāng)土文化中民族精神的擔當和責任,鋪墊了一個人、一些人,以至于一個民族所承受的社會、人生和時代。
而整個文本對于“義馬”的描述,始終有一種似乎看不清“義馬”真實面目,卻又真真切切從思想里把“義馬”勾勒得清清楚楚。“義馬”就是一種精神的存在,一種精神的象征?!熬瘛痹诂F(xiàn)實生活中的確是看不清、摸不著,卻又真實的存在著。涼州人對“義馬”的呵護,是學輝先生對絲綢邊陲之地,老百姓家國情懷精神層面的解析。
涼州是中國旅游標志“馬踏飛燕”——天馬出土的地方,而《國家坐騎》中的“義馬”,其出生后經(jīng)過的世態(tài)炎涼,是文章的主線。雖然從頭到尾,文本始終隱隱約約、似有似無,虛虛幻幻的讓“義馬”存在,而“圉人”、韓驤夫婦、相馬師、馬廷勷等,卻真真切切的被“立”在讀者的眼前,并且“立”的是那樣精彩。特別是“圉人”的性格,更是有棱有角,他熱愛國家的精神和信念,始終執(zhí)著不可動搖。圉人在涼州邊陲之地,有著與眾不同的身份,是鄉(xiāng)土中一些特殊人物原型的代表,卻又是民族精神百千萬人們的代表。
“圉人”人物的面部表情,甚至他的思想和精神,他內(nèi)心里一些俗人的凡念,被學輝先生刻畫的精彩而有價值取向?!班鋈恕钡拇嬖冢班鋈恕钡那閼?,代表著鄉(xiāng)土民眾的“精氣神”,他們是國家的根基,他們對國家的期盼和希望,雖然也有迂腐,卻始終穩(wěn)固而不會動搖。
據(jù)說,無論是《末代緊皮手》,還是《國家坐騎》,學輝先生從構(gòu)思到成稿,用的是“十年磨針”的狀態(tài)進行創(chuàng)作。在浮躁喧囂思想變化快如閃電的時代;在為名、為利、為錢可以不惜任何代價,超越“精準快”的時代,誰還注重純文學也像田地里的禾苗一樣,需要季節(jié)的輪回,誰還在乎像“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”一樣,讓文學也在時間、空間里“發(fā)酵”和“醞釀”,從而達到醇香、厚重的境界。
學輝先生用十年磨礪打磨文本,其文字把握能力和結(jié)構(gòu)的駕馭能力,早已超越了文本語言表達本身。“義馬”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,“義馬”是無數(shù)國民內(nèi)心的追求和向往。涼州在漫長的歷史中作為一個特殊的節(jié)點,在絲綢之路地域中作為一個特殊的節(jié)點,鄉(xiāng)土文化中民族精神的存在,始終與涼州鄉(xiāng)土人們的命運緊緊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自古至今,涼州人始終把國家的強大和昌盛,時刻寄托在“精神”之中,這種精神,是國家的命脈,是民族的脊梁,當閱讀完《國家坐騎》之后,每個人的眼前便會“立”起一匹“義馬”,這是鄉(xiāng)土文化中民族的氣節(jié),是呈現(xiàn)在中華民族靈魂中的追求和向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