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金昌監(jiān)獄 杜紅蓮
宋人有詞:“自種畦中白菜,腌成甕里黃齏。肥蔥細點,香油慢炒,湯餅如絲。早晚一杯無害,神仙九轉(zhuǎn)休癡。”記憶里,小時候一到深秋時節(jié),農(nóng)村家家戶戶都要貯存小白菜,腌酸菜,那是一大家子人多半年的佐飯菜蔬。雖然單調(diào),但是一方面便捷省事經(jīng)濟實惠,另一方面對北風(fēng)凜冽天寒地凍冰雪料峭的內(nèi)陸鄉(xiāng)村,畢竟一家人飯菜無虞了。
兒時的記憶里,酸菜是春、秋、冬季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肴。說它是菜肴,一點也不過分,它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扮演起農(nóng)家子弟成長的主要食糧,養(yǎng)育著艱辛耕耘于大地的祖祖輩輩。無論是早上的拌湯還是中午的黃米飯、餳面、拌面,無一例外,澆頭臨出鍋時,都要在廚房角落的酸菜缸里撈出半碗酸菜,連同淋漓的酸菜湯一并進鍋,廚房氤氳的蒸汽里立刻飄散出那酸溜溜辣隱隱的酸菜味,于我們而言,那是媽媽的味道,是家的味道,更是一日三餐幸福的味道。
農(nóng)家的酸菜味道好,濃濃的有泥土氣息。
在家鄉(xiāng),可做酸菜的東西實在太多了。春天,萬物復(fù)蘇,提個芨芨編的筐,到田間地頭,隨便挖一筐黃花菜或者掐一筐長得肥肥壯壯的嫩苜蓿,倒在門前小河邊,將黃花菜根的泥土輕輕抖落,把赭紅色的花桿兒抽了,把根部的粗皮輕輕捋下來,露出一寸長短的泛著粉紅嫩白的根,然后在清澈見底的水里來回那么涮幾下,菜葉就干干凈凈了。嫩苜蓿清洗相對簡單,只需抖落混雜其中的干草和雜質(zhì)即可,不像黃花菜那樣需要掐根抽花穗去枯葉。小時候的我,最沒有耐心,對于黃花菜的摘洗就盡量的避而遠之了。
等到春色漸深,柳條簇簇婀娜起舞的時節(jié),鄉(xiāng)村里人家自種的蔬菜就蓬蓬勃勃生長起來了,那些散落著蟲洞的葉子青青翠翠、壯壯實實,都是農(nóng)家肥料施大的。洗好的葉子葉柄挨葉柄,葉片沓葉片提回家切成小段,喜歡吃多寬的就切多寬,想切成細絲都可以,然后倒進滾燙的開水里煮一會。剛倒進鍋中被水燙過的菜葉會愈發(fā)的綠,連白菜葉柄也會染成淡綠,用罩濾翻攪一會兒,綠色的菜葉就慢慢泛出黃來,根據(jù)喜好,自己掌控煮的時間。煮好的菜葉撈出來后一定要馬上浸在涼水里就可保持新鮮的翠綠色,浸過水后,再一團一團地擠凈水分,一一放到缸里。缸里放好了菜,灶膛中就生起火來了,在燒開的清水里勾兌一點面糊,倒進缸里,再把之前的酸菜湯作為引子倒進去攪一攪,一缸酸菜就做好了,氣溫足夠高的話,隔夜的早上就可以撈著吃了。
媽媽調(diào)的酸菜最有味。她總用那雙長滿老繭的手拿著筷子在缸里攪幾下,就撈起了一大筷子的酸菜,撈好一大碗,放上蔥花、辣椒面、花椒粉、羊胡子,將在灶膛里用鐵勺燒好的油從調(diào)料上澆下去,只聽刺啦一聲響,一股沁入肺腑的香味就彌漫在廚房里了,撒上鹽,攪拌均勻,一碗漂著紅艷艷油花、裹著清翠碧綠蔥花的酸菜就可以上桌了。
收獲的季節(jié)到了,天高氣爽,家家戶戶忙著將經(jīng)霜的小白菜運回家。這可是個浩大的工程,因為這次做的酸菜要吃到來年春末。主婦們在院子里反復(fù)清掃,講究一些的人家把院子的水泥地坪能沖洗上四五遍,將晾曬的半蔫的小白菜放在旁邊的木墩上輕輕拍打,抖落寄生在上面的蟲子、雜物,抖掉根部的泥土,然后把葉子一片一片的摘下來,媽媽說,葉子經(jīng)歷半年多的生長,一定要干干凈凈的放進酸菜缸。擇盡的小白菜放在大盆里,一遍一遍的清洗,控水,然后媽媽旺火煮沸一大鍋水,把洗凈的小白菜一把一把放進沸騰的鍋里,煮一下,用長長的筷子給翻個個,再煮一下,看著菜葉微微變軟,母親會迅速的撈到早已備好的大盆里,晾涼后,再一次擠捏去水分,然后一小捆一小捆放置整齊,切成一寸長短,和早已準備好的寸許長短的紅、綠色辣椒、香菜摻雜均勻,放進幾天前就已洗凈晾干的大缸里,放一層菜撒一次顆粒鹽,然后再放一層,直到菜和缸沿一樣高為止,然后在最上面放幾片洗干凈放蔫的大白菜葉子,一口能盛三四擔(dān)水的大缸放滿后需要壓上一個同樣洗的干干凈凈扁平光滑的大石頭,待溢出的菜水徹底淹沒最上面那幾片厚實的白菜葉,最后蓋上木質(zhì)的厚重的大鍋蓋或者用厚塑料封閉缸口。這個工作大約得干上三四天,人手少的人家還會請來幫手。那時,村子上空就飄著淡淡的白菜味,鄉(xiāng)親們見到鄰居,打招呼就是:菜腌好了嗎?
高天滾滾寒流急,寒風(fēng)卷起漫天飛雪,在那一個個肅殺的冬日,在那一個個瓊珠紛紛揚揚的早上,一家人圍坐在燒得熱騰騰的火炕上,爐火熊熊,吃著脆生生、噴噴香的酸菜,真是人間美味。
當(dāng)春姑娘再次造訪的時候,有的人家酸菜缸已見底,那就互相你送我、我送你共同度過青黃不接的日子??粗︻^慢慢舒展的樹葉,媽媽會興沖沖地說:走,到地上去挖黃花菜。聽到這話,我們姐妹就爭著跟媽媽去。黃花菜是我們對家鄉(xiāng)田野中一種野菜的稱呼,它長著鋸齒樣的條狀葉子,在村子里,祖祖輩輩就這樣叫但卻無一人知道它的學(xué)名(我也是后來出去求學(xué)才知道它的學(xué)名是蒲公英),它在初春就會萌發(fā),鋸齒樣的葉子有著淡紅色的葉柄,開著像油菜花盛放一樣的金黃色小花,它常常出現(xiàn)在河道沿,草灘上,地埂邊,找到一棵會在旁邊發(fā)現(xiàn)一大片,用它做出的酸菜又酸又香,是最好吃不過了。當(dāng)然,因為好吃,加之農(nóng)村的野菜并不多,采摘的人就多,有時還會晾干了存到冬天做成酸菜,所以不是每次都能滿載而歸。那么媽媽就會帶我們找豬耳朵(學(xué)名車前草),這也是我們對一種野菜的稱呼,不過這名字也確實形象接地氣,這種野菜葉片肥肥厚厚,呈墨綠色。在鄉(xiāng)間分布比黃花菜要多,做成的酸菜雖然味道不及黃花菜,但純天然的比自家白菜做的好吃多了。夏天做酸菜的食材太多了,地里的苦苣菜、嫩苜蓿等等,你看它長在莊稼地里是草,若采摘回來做了酸菜卻是佳肴。
時令到了夏天,吃野菜的黃金時間一過去,媽媽把地里的水蘿卜葉、小芹菜,淘洗干凈做的酸菜味道竟與生菜、黃花菜各有美妙之處。
一直視酸菜為佳肴,十八歲之前我的家庭包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鄉(xiāng)親們,無一不是吃著酸菜長大的,從早晨的一鍋小米糊糊開始,中午的黃米飯、下午的面條,臨出鍋時,那一碗酸酸辣辣紅綠相間的酸菜必不可少,它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的生活。直到走出鄉(xiāng)村上了師范,老師在課堂上說酸菜經(jīng)蒸煮長期腌制早就沒了一點營養(yǎng)且會有亞硝酸鹽致癌后,我大驚失色,連忙把這個重要消息告知母親和其他至親,再三叮囑不要吃了。但,看到健壯的伙伴、健康的鄉(xiāng)鄰,白發(fā)高壽的老人,什么科學(xué)論斷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,心中對酸菜只有感激,只有饞涎欲滴。每當(dāng)放假回家自己都禁不住要吃,以前,母親在世時,都會應(yīng)我們姐妹的祈求,腌制一小缸放在老家廚房,經(jīng)過一個冬天的發(fā)酵,春節(jié)將至,我們姐妹在年三十去老家裝一小盆帶回來,作為萬能的一道菜在吃面條、炒菜、做小米糊糊時調(diào)進去,頓感口齒生香,滋味無窮,任何時候,只要有一勺媽媽腌制的酸菜下鍋,那酸辣、那舒爽、那口感,真是美味幸福的無與倫比。
想來酸菜的腌制歷史悠久,據(jù)記載。最早在青銅器時期,我國便已經(jīng)有了腌菜。最早人們制作腌菜,是為了延長食材的保存期,因為食物匱乏,得之不易的食材并不是每天都能有收獲,所以,人們就采用腌制的方法用來儲存食物。經(jīng)過腌制的食物,儲存可達一年以上。傳大唐年間,杜甫流寓成都浣花溪畔,生活潦倒。鄉(xiāng)鄰見狀,送來精燉牛肉聊表慰問。杜甫突發(fā)奇想,將灶間僅存一甕陳年老壇酸菜,以菜油、生姜、胡椒末煎炒,再點上老壇酸水,放入燉牛肉中,以文火煨燉,頓時酸香四溢,配以筋斗爽滑面條,品罷,齒頰生芳、大喜過望,遂詩興大發(fā),做成千古名句“故人情義晚誰似,令我手腳輕欲旋”。
歲月悠悠,思念悠悠。隨著母親的離世,媽媽牌酸菜的一個時代在我們兄弟姐妹中間徹底終結(jié)。
其實,在每一個兒女的心里,媽媽腌的酸菜都是一種不可替代的美食,在每一個被酸菜養(yǎng)大的鄉(xiāng)里人心中,都深藏著一份濃濃的酸菜情結(jié)。不信,且看:白肉烹成四溢香,湯清菜素粉絲長。北方兒女來一碗,魂到家鄉(xiāng)酸到腸。